文／翟敬宜
▓你一定沒看過這麼愛唱歌的人。
對於「唱」歌，這個合唱團有不同的演繹形式。有人真的唱，有人哼，有人啦，有人咿呀，也有人…不出聲。
但當他們站上舞台，那不是蓋的。星光、超偶評審最常用的三個字「渲染力」，要在他們的場子，才能悟出正解。
去年，他們應邀到小巨蛋，替台北市衛生局和聯合醫院的尾牙表演。台下黑鴉鴉坐了一萬多人，怯場？抱歉，他們的字典裡沒這兩個字兒。「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，請守候他身旁，若有一天能重逢，讓幸福撒滿整個夜晚…」唱罷，掌聲與口哨齊飛，還惹得一缸子護士阿姨偷偷飆淚。
周三幸福夜
每周三晚上，是這群心路青年合唱團的大孩子最期待的幸福夜晚。可以跟一大堆老朋友、親愛的老師，和袋子裡幾乎被翻爛的歌譜見面。
偶而，幸福夜晚還會有別的驚喜，例如，突然有客人推門進來，說要聽他們練唱。
歡聲雷動之外，不停有人伸手過來要跟你握手、拍你的肩膀，開心的笑到讓你看見他的蛀牙…此刻，我幾乎以為自己不是馬英九，就是周美青。
有一個女生，從這第一分鐘起，不停扭頭看著我笑，邊唱邊做表情，看到我與鄰座的朋友咬耳朵，還伸出食指貼住嘴唇比個「噓」。我尖起耳朵聽她唱，嗯，不錯，歌聲都落在拍子上，音域滿高的，應該是不錯的soprano(女高音)。
有聲與無聲的唱
今天的第一首練習曲是「台灣是咱的故鄉」，先來複習歌詞。「台灣是生咱的所在，感念感恩在阮心內，付出情意付出愛，代代花蕊代代栽」，老師一句句帶著念，仔細講解其中意含，台下的臉孔似懂非懂的多，但幾遍下來，七零八落中，我真切的聽到好幾個人學會「齊唱」。
坐得離我很近的一個男生，就比較辛苦。一個側著臉猛盯歌譜，鼻子幾乎蹭到本子，老師教唱時，他目光不斷在譜上蒐尋遊移，嘴巴卻始終沒開過。
他是阿倫，長大的唐氏症寶寶，心路青年合唱團的元老成員。周周陪他練唱的媽媽說，他不會唱啦，二十幾年來沒聽他唱過半句，但老師說沒關係，就讓他來，體會一下跟別人做同一件事的感覺。
「黃主任好用心，這些孩子都很愛表演，每次練唱，他都會點幾個人上台唱給大家聽，阿倫也跟著別人舉手，主任照樣點他，說每個人都有機會。」
黃慶鑽是心路主區就業中心的主任，心路青年合唱團，是他十年前一手創辦。雖然都是輕或中度的心智障礙，但孩子大了，更需要朋友，需要有趣的休閒活動，需要靠工作取得成就感，「那時我突然想到，為什麼不來組一個合唱團，既是好休閒，又能讓他們學會合作！」
以前黃慶鑽就帶過社區合唱團，指揮、詮釋、帶團難不倒他，還有妻子可當現成的伴奏；但，這群孩子畢竟不一樣，行得通嗎？
十年的音符腳印
「沒問題，我來訓練！」拍了胸脯，拄著雙枴的黃慶鑽從此一扛，就是十年。每周三的晚上七點，他準時與 太太抵達台北懷恩堂的練唱室，只能早不能晚，因為孩子們太渴望，幾乎從沒人遲到。
取出樂譜，坐上輪椅，他拿起麥克風，帶著孩子一字字念、一句句唱，騰出的一隻手照樣指揮，一拍半、切分音，那兒該強哪兒該弱，仔仔細細的說明示範。台下有人點頭如搗蒜，有的一臉迷惘，還有人不小心打了個大呵欠吸吸口水。
「我從不因為他們是這樣的孩子，就隨便教教！」灰白頭髮的黃慶鑽，有雙耐心無限的眼，全團六、七十個人，他叫得出每個人的名字。「愈把他們當正常人，愈能激出潛能，很多孩子跟了我七八年，因為合唱，語文和溝通能力進步很多，更寶貴的是讓他們知道，自己也有能力表演給別人看，讓別人開心、感動，這是最不得了的一種肯定！」
大孩子的真情指數
練唱中途，他照例安排一次「個人秀」。
「今天誰想唱歌給大家聽？」少了一般人的害羞與顧忌，這群三十、四十、五十歲的大孩子，嘩地紛紛舉手。老師點了幾個人，沒被選上的抱怨了幾聲，但台上的人一站定，台下立刻大方貢獻友愛，「雅莉加油，玟玟加油！」唱完除了大聲鼓掌，還會來個眉批：「紫娟唱得好像歌星喔！」
這倒是真的，幾個女孩的solo，音色、音準、節奏無一不穩，若不看他們的臉，你絕對想不到這歌聲出自這樣孩子的嘴。
練唱室裡，音符滿天飛，而且常常是亂飛。我旁邊的一位媽媽低聲笑說，至少他們可以一起開始，一起結束。但你真會覺得這群人超不簡單，手上那本厚厚的歌譜「心路之歌」，已收納了一百首，是十年來大家唱過的歌，每首據說平均要練三個月到半年才能達到上台演唱的標準。
所以參加愈久的人，「心路之歌」的長相愈破爛，而練唱時間的每一刻，他們都拼命努力集中精神。偶而有人兀自低頭「碎碎唱」，還會被旁邊的拱個拐子，「不要吵，老師唱什麼我都聽不到了啦！」
一種名叫生命力的音符
上台，是他們最帶勁兒的興奮時刻。每年，黃慶鑽都安排孩子五、六次正式演出的機會，有時應企業或公家機關之邀，有時是與其他智障團體聯誼，還曾經到安養院唱歌慰問過老人家。穿上正式服裝登上舞台，孩子們知道每場表演都是難得的機會，絕活兒要趁此刻一股腦兒搬出來，即使有些人，再努力也只能隨著音樂搖晃。
但那又有何妨？他們擁有凡人想學都學不來的獨門法寶─坦白、認真、勇於表達、全力一搏。
無人能敵的萬般光華，來自堅韌樂觀的生命力。
「看過我們孩子表演的人，沒人不感動。」心路基金會祕書長宗景宜說。有一回，一家公司請合唱團去表演，結果哭得稀哩嘩啦的，竟然是台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主管。
別以為這個團只唱勵志歌曲，下半場，老師要大家起來動一動。
多美麗的玫瑰花，多可愛的玫瑰花，我就這樣深深愛
沒錯，表演就是要多方嘗試。別目瞪口呆，下一首，更厲害。
花，已向晚，飄落了燦爛，凋謝的世道上命運不堪…
沒錯，就是周董。
菊花殘，夜未央，你的笑容已泛黃，花落人斷腸，我心事靜靜躺…
會不會太悲涼啦？
但人生總有落寞滄桑，不可能一直high，從不同的音樂表情體會一下，下次就知道大人說的「有心事」是什麼意思。
合唱，讓他們學會合作。
旋律，讓他們懂得情緒。
表演，讓他們了解成就。
掌聲，替他們加足勇氣。
如果你是評審，會幫這群「心光幫」打幾分？
這群不凡的歌者，或許一生與星光大道無緣，但他們開闢了一條絕無僅有的「心光大道」，不必當明星，就能因真情而永恆閃耀，燦爛發光。
